初識藍田,一坊一亭一閣,守住一條村道,古樸滄桑之感油然升騰。一個窮山僻壤之地,古風尚存,令人欣然。
在徽州,叫藍田的地方不少,地處黃山腳下與湯口接壤的休寧縣藍田鎮,就是皖南花豬種群保護地。在歙縣,素有“不是篁墩不姓程,不是藍田不姓葉”之說。今天要說是歙東溪頭鎮藍田村,距今1400多年歷史,是徽州葉姓村民的祖居地。
數年前去過一次藍田,須經一條凹凸不平的鄉道。歙東礦山豐富,開采甚歡,運輸的載重車輛把條好好的公路碾得不成樣子,除了顛簸,還有一路灰塵,去上一次得下上幾次決心皺上幾回眉頭。后辟得新道,避開了大貨車進出之路,的確舒坦很多。
大多的不經意,都當歸結于一種司空見慣、熟視無睹的“燈下黑”。我當亦然。否則,村口的貞孝牌坊、松谷亭和亭邊的文昌閣,怎么就沒在第一時間引起注意哩。
真正讓我對藍田產生興趣并去刻意了解這一千年古村落,是在2015年的冬天。當地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村民葉麗昌,歷經40年的努力,以一己之力編纂出版了一本村志——《藍田村族志》。發行儀式上,74歲的葉麗昌數度哽咽,喜極而泣。突然覺得,一個古稀老人一般情況下不至如此脆弱。讓他如此動情,更多的是腳下這片土地,有著諸多訴說的意義。而他,以自己的半輩子時光和心血還清了生他養他的土地的饋贈。我的一次偶然的采訪介入,藍田烙進了心里。這之后,我曾多次走進這一千年古村,與這里的村民交流談心,正史也好,野史也罷,我不企圖找尋新的發現,只是為了滿足對一個村落的好奇。
藍田村不小也不大,現在的村民不足千人。若把它看成一個大房子,大抵分為“三進”。入村口直行,“二進”西側有一個古墓,墓園名楣不甚起眼,但上標的“王姬葉母”四字,著實令人好奇。一打聽,墓主蕭姓,乃一郡主,嫁與村中葉姓人家。附近有一古井,相傳大旱之年亦不干涸,此井本王姬獨用,每大旱之年,王姬便會讓村民從井中取水,故深得一村人愛戴。無怪乎,一座尋常墓地,能歷千年風雨,依舊完好,當為村人保護之功了。
行走藍田街巷,古屋甚少。除了兵燹之災,一些存留的老舊房子大都被村人拆了重建。歷史的滄桑感,只能從一條棱角圓潤的石板路上得以體現。多少代,多少人,多少雙腳板的蹭踏,才能打磨成現今模樣。石板路兩旁,曾經的店鋪痕跡,依稀可見。只是現在,兩扇木門一關,關住了流逝的歲月,也關住了曾經的繁華。
到得“后進”,梓樹巷西側保存完好的一排古屋,讓人眼前一亮。梓樹巷之名,得自所對的一座棄園“瞻麓”中的一株數百年梓樹。瞻麓與其說是一座園林,不如說成是一個小山丘。過園門,拾級而上,雜草叢生,綠竹婆娑。登最高處,四處遠眺,群山環繞,煙云升騰,心曠神怡。村中知情者告知,此為葉姓人家之私家園林,平日可作觀景之用。瞻麓園前是一個寬闊平地。一個皖南農村,房基地本來不多,能留出這么大的休憩散步之所,非大戶人家所不能。如此推測,這排早就關門閉戶無人居住的古建,必是村中的顯赫人家了。果不其然,其中一間就是清乾隆年間的揚州鹽綱總商葉天賜宅。
葉天賜是一遺腹子,出生后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。其母因年輕守寡,撫育幼子成長,逝后,后人在村口修建“虬松雪古”坊以示紀念。而村口另兩個標志性建筑——松谷亭和文昌閣塔樓,也與葉天賜有關。相傳葉天賜6歲時,因家中貧寒,無可見師尊之“束修”,本不想因讀書而苦了母親。母親道:“家再貧,書也非讀不可。”為了湊起“束修”,母親為人作傭,夜夜漿洗縫補,天天省吃儉用,瘦得皮包骨頭。葉天賜心痛母親,便掏鳥蛋與母補養,不料被村中族長發現,用刻有“游手好閑不用功念書者,罰”的督學竹板,狠打了一頓屁股,還連累母親擔個“教子不嚴”的惡名。葉天賜傷心至極,隨后便在村口包起一包家鄉土,連夜跟人下了揚州。后來葉天賜經商致富,不忘自身身世,同情讀不起書的窮孩子,于是倡建文昌閣,專供村中寒門學子就讀。
椐藍田葉氏族譜《四老支譜》載:村原名潺田,原居吳、楊二姓。藍田葉氏始遷祖葉孟,后梁(公元562—587)時曾官拜大司農,為戶部尚書,守祖墓居于歙城,因游石佛洞,經歷是鄉,見其“龍神卓越,局度寬敞,五星具備,各鎮其垣,九曲入明堂,獅象捍水口,大小墩阜棋布星羅,秀矅明拖,貴沙暗拱,溯發源來自黃山,論同支聯于飛布”,“深足其意,遂遷居焉”。時值天下紛亂,先于后梁天保末(576-580)將夫人梁武帝蕭衍之后蕭公主以及眷屬避居與此,己仍入朝為官,后于唐貞觀元年(627)告老回鄉定居,葉氏族旺后,吳楊姓日退。葉氏為紀念先祖葉敷澤(藍田葉氏始祖孟公的祖父)曾任陜西藍田縣尹,并以舊名“潺”字“淺俗不韻”,遂易村名“潺田”為“藍田”。
1982年6月,藍田村民汪成夏、汪成亮、汪銀芝等人在藍田村下游一千米的“東瓜園”發現并掘得古銅錢“更始五銖”,共45斤之多。當時除留少數作樣品觀賞外,其余都賣給了溪頭供銷社廢品收購站。“更始五銖”的發現,把藍田村的居住歷史再向前推至東西漢之交甚而更早時期。
藍田村是江南“葉氏起源地”之一,有著悠久深厚的歷史文化沉淀,歷代人才輩出。村莊倚來龍山腳而建,東望玉屏山旭日,潺溪水繞村而行,村落街道錯落有致,自然人文景觀美麗和諧。由于南宋以來徽商日盛,有“少男外出從商,老來榮歸故里”的傳統,家家磚瓦木樓、庭院深深,上水、下水、明渠、暗溝規劃合理。史傳鼎盛時期曾達到“千戶萬丁”規模,建有多個當鋪、錢莊、醫院、藥店和無數社稷活動場所。因太平天國后期戰亂,村落大多燒毀,村民四處遷徙。
說說松谷亭。緊靠文昌閣之建筑為松谷亭,為二層路亭式建筑,門楣鐫有“種玉里”三字。種玉里也是藍田的副村名。種玉的故事,來自《搜神記》。書載,陽伯雍不僅孝順父母,而且助人為樂,有人喝了他的“義漿”之后,給了他一把石子,囑其種下。不久,種下的石子變成了珍貴的白玉,以至娶來漂亮賢慧的富家之女,還被天子封為大夫。藍田松谷亭鑲上“種玉里”三字,其中無非有這樣幾層意思,其一藍田此地乃寶地,種石可得玉;其二,與文昌閣鄰,寒門學子有了求學之所,一旦求得功名,無異于種石得玉。無論哪種解讀,都是對美好未來的向往。
丙申初秋的傍晚,當我再次站在藍田村口,借著余暉,把一個個勤勞耕作的進出農人,與古牌坊、古亭、古塔閣定格在一幅畫面里的時候,一行詩意陡然而生。耕讀人家,傳承千年。藍田是也。